追捕好莱坞淫魔：性掠食者与他们的帝国

本文出自于《性掠食者与牠们的帝国》（Catch And Kill）书摘。作者为为罗南法罗，于2017年率先揭露好莱坞知名监制哈维温斯坦（Harvey Weinstein）性丑闻，正式点燃全球Metoo运动。本书从记者视角出发，回忆他如何联繫上最早愿意指证温斯坦丑闻的女星罗斯麦高文、以及他重新爬梳父亲伍迪艾伦（Woody Allen）与姐姐狄伦法罗（Dylan Farrow）缠绕多年的未成年性侵争议等心路历程。 图／法新社

“一名刑事诉讼律师说因为我在电影里演过床戏，所以我跟制片厂的老闆打官司绝对不可能赢。”女演员萝丝．麦高文（Rose McGowan）在推特上说。“因为这在好莱坞／媒体一直是公开的祕密，以及他们一边羞辱我，一边把性侵我的人捧上天。”她补了一句：

“这世上他妈的该有人说点实话了吧。”

几天之后，我人在新闻编辑室边缘一间专门用来打私人电话的玻璃隔间里。我趴在桌子上，拨了电话给我已经先用推特联络上的萝丝．麦高文。我们在2010年曾见过一面，当时我还在国务院任职。五角大楼（国防部）官员发布了她要来访的消息，并问我午餐时要不要一起来。那感觉就像他们需要一个语言专家帮忙翻译，而国防部评估我的好莱坞女演员语非常流利。麦高文在近期一次USO15的巡迴劳军时见过那些官员。

麦高文十分有萤幕魅力，说起话来有哏反应又快，幽默感也够酸，这在她早期的一系列作品中都有目共睹。在2010年的那顿午餐里，麦高文跟我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她小声但一字不漏地背出了搞笑电影《银幕大角头》（Anchorman；威尔．法洛主演，为讽刺新闻主播的喜剧）的某个桥段，而我也设法呛了回去。

2018年，罗南法罗原是《NBC》、《MSNBC》等新闻网出身的主播兼调查记者。不过这篇报道，是法罗以《纽约客》特约身分发出的，最后夺下包括普立兹新闻奖的公共服务奖等多个奖项。图为2018年，法罗接受美联社记者採访的照片。 图／美联社

几天之后，我人在新闻编辑室边缘一间专门用来打私人电话的玻璃隔间里。我趴在桌子上，拨了电话给我已经先用推特联络上的萝丝．麦高文。我们在2010年曾见过一面，当时我还在国务院任职。五角大楼（国防部）官员发布了她要来访的消息，并问我午餐时要不要一起来。那感觉就像他们需要一个语言专家帮忙翻译，而国防部评估我的好莱坞女演员语非常流利。麦高文在近期一次USO15的巡迴劳军时见过那些官员。

麦高文十分有萤幕魅力，说起话来有哏反应又快，幽默感也够酸，这在她早期的一系列作品中都有目共睹。在2010年的那顿午餐里，麦高文跟我一拍即合相谈甚欢。她小声但一字不漏地背出了搞笑电影《银幕大角头》（Anchorman；威尔．法洛主演，为讽刺新闻主播的喜剧）的某个桥段，而我也设法呛了回去。

她知道我出身好莱坞家庭，所以跟我聊起了演戏——有趣的角色、性别歧视或剥削人的角色，后两者她可是经验丰富。她挑明了说自己很厌烦这个产业，也很厌烦电影里压迫女性的狭隘视角。隔天她在电邮里说：“此后不论有什么我能做的，我都义不容辞，请你不用客气。”

左为罗斯麦高文2007年出席《异星战场》（Grindhouse）首映会。该片也是她与制片哈维温斯坦的合作作品之一。 图／维基共享、法新社

2017年，麦高文接起了我从新闻编辑室打去的电话。反文化风格依旧清晰可见的她，告诉我说洛伊．普莱斯（Roy Price），亚马逊新成立的电影与电视制片厂负责人，已经放行了一个她以另类宗教为题创作的超现实表演。她预见从好莱坞里到好莱坞外，一场以父权结构为症结的战争即将展开。“没有人报道希拉里的败选对女性的意义。”她说。“这世界真真切切地在对女性宣战，而这里就是第一现场。”她用比在推特中更坚定也更明确的口气，谈及她指控温斯坦强暴过她的事情。

“你愿意在镜头前点名他吗？”我问。

“这我得想想。”她说。她正在写一本书，也在思量着要在字里行间中透露多少资讯。但对于在出书之前就启动说故事的流程，她也保持开放的态度。麦高文说媒体已经封杀她，而她也封杀了媒体。

“那你为什么还要跟我说话呢？”

“因为你也是过来人。”她说。“我看过你写的东西。”

罗南法罗、狄伦法罗以及伍迪艾伦。 图／路透社、美联社、维基共享

大约一年前，《好莱坞记者》杂志整理了我父亲伍迪．艾伦在影坛的丰功伟业，但关于我姊姊狄伦提出遭他性虐待的指控，杂志却只轻描淡写。这篇文章一出，杂志社饱受外界的严厉抨击，为此《好莱坞记者》编辑珍妮丝．闵（Janice Min）决定正面回应，而她的作法便是请我写篇文章，就这次的风波是否有正面意义发表我的看法。

事实是，我几乎一辈子都在逃避我姊姊做出的指控——而且是于公于私都在逃避。我不想在父母亲的阴影下被定义，也不希望别人一看到我就想到我母亲跟姊姊，乃至于我童年时最黑暗的一段日子。

米亚．法罗是很优秀的一代女演员，也是一个为了孩子牺牲奉献的好妈妈。然而她的才华与名声，却被她人生中的男人们消费殆尽，而她的例子给我的启发，就是我想要做自己，想要不论在哪个岗位上，都能因为工作表现获得肯定。这么一来，我童年的遭遇就被冻结在琥珀里，在陈年八卦报道中成为一宗悬案——没找到答案，也不会有答案。

伍迪艾伦与后来的妻子宋宜。 图／路透社

于是我决定要第一次针对此事，鉅细靡遗地採访我的姊姊。我一头栽进了法庭纪录，以及所有我能找得到的书面资料。根据狄伦在7岁时所做成，后来也一再明确复述的笔录，艾伦把她带回我们康乃狄克老家，并在地板下方的一处爬行空间里用手指侵犯了她。事实上在这之前，她便已经向一名治疗师抱怨过艾伦对她有不当的碰触（但这名由艾伦雇用的治疗师直到后来上法庭，才把真相说出）。

而就在狄伦指控的性侵害发生没多久前，也有保姆目睹艾伦把脸埋在狄伦的大腿里。等终于有儿科医生把指控通报给有关当局，艾伦的作法是通过一个由律师与包商所组成的人脉网，雇用了根据某律师估计达十人或以上的私家侦探。这些侦探的任务是跟踪执法的官员，蒐集他们酗酒或赌博的证据。

一名康乃狄克州检察官法兰克．马柯（Frank Maco）后来描述那是“阻挠检警办案的行动”，而法兰克的同事表示他不堪其扰。马柯最终放弃了起诉艾伦，理由是他表示不想让狄伦在法庭上受到二次伤害，并痛心疾首地说他原本有“相当的根据”可以把程序往下走。

1980年左右，米亚法罗拍摄伍迪艾伦的电影，取代黛安基顿成为伍迪电影中的常驻女主角，两人开始交往，生了罗南、并收养了两个孩子狄伦和摩西。后来米亚法罗收养了宋宜。1992年，米亚法罗发现伍迪艾伦拍摄宋宜的裸照，当时她刚满20岁。随后米亚法罗与艾伦分手，更开始了后续一连串的乱伦争议纠纷。图为2006年，在联合国人权儿童基金会担任志工的米亚法罗、与当时19岁的儿子罗南。 图／美联社

我告诉闵说我会写篇评论。我无意自诩我处理起姊姊的故事会有多客观——我既关心她，也支持她——但我仍主张她的说词属于具有可信度的性虐待指控，而这类指控却经常被好莱坞的业内媒体跟更广大的新闻媒体给忽视。“这样的沉默不仅在是非上有亏，而且还非常危险。”我写道。

“这传递给受害人的信息是：咬牙站出来一点也不值。这也让大家看清了我们是什么样的一个社会，我们会视而不见哪些事情，会忽略谁，看谁重于泰山，谁又轻如鸿毛。”

我希望这文章会是我对这件事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的发言。

“我受邀发表些意见，而我也照办了。”我告诉麦高文，然后结束这个话题。“然后事情就到此为止了。”

她咬牙切齿地笑了笑。“事情才不会就到此为止。”

2020年1月，纽约地方法院审理哈维温斯坦案，当时出庭的罗斯麦高文。 图／美联社

萝丝．麦高文住在跟一般人想像完全没有落差的好莱坞明星家里：一堆黄褐色上世纪中的现代主义箱子，藏在好莱坞山丘高处，柏树树丛的后方。屋子外头有一片宽敞的露台，露台上装了一个可以饱览整片洛杉矶全景的浴池。屋内摆设得好像准备要转卖一样：没有半张家人照片，放眼所及都是艺术品。

坐在我对面的女子，已经不是我7年前认识的那个人。现在的麦高文看得出些疲态，绷紧着一张脸。她身穿宽松的米色毛衣，脸上画着淡妆，另外剃了一个像是阿兵哥的光头。此时的她基本上已为了音乐放弃演戏，而她的音乐有时会搭配她自己担纲的超现实表演艺术画面。

在她的客厅里，随着摄影机持续转动，她描述起自己的演艺事业经理人是如何安排了那场她宣称遭到侵害的会议，乃至于场景如何突兀地从饭店的餐厅转到饭店的套房。

她记得会议的第一个小时只是例行公事，与会的只是一个她当时单纯认为是自己老闆的男人。还记得当时他夸奖了她在他制作的两部电影里表现很好，一部是前一年的《惊声尖叫》，一部则是还没杀青的《地心黑客》（Phantoms）。

然后她想起了那仍历历在目，令她心有馀悸的过程。

2010年，玛莉咏柯蒂亚与哈维温斯坦在第63届坎城，共同参加Cinema Against AIDS慈善晚宴。 图／美联社

“要走的时候，原本的会议突然不再是会议。”她说。“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却又有慢动作之感，我想任何活下来的人都会有同感……突然之间，你的人生转了一个90度的弯，开始离你而去—系统性的震撼，让你的脑袋只能拼命赶进度，试着了解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然后一转眼，你整个人已经一丝不挂。”

此刻的麦高文试着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我哭了出来，我完全不知道那是什么状况。”她回忆说。“而且我很小只，而那人是个大块头，所以我的下场可想而知。”

“那是性侵害吗？”我问。

“是。”她用一个字解决了这问题。

“那是强暴吗？”

“是。”

麦高文说她咨询了刑事律师，也考虑过要提起告诉，但律师却叫她闭嘴。

罗斯麦高文后来出版新书自述遭到哈维温斯坦权势性侵、后来更被好莱坞集体打压的过程，并成为欧美Metoo运动的重要发声者。图为麦高文2018年出席意大利女性Metoo运动时的演讲画面。 图／欧新社

“我拍过床戏，”她记得律师指出的字字句句，“所以我的话绝不会有人相信。”麦高文最终决定不提告，而是与对方协调用金钱补偿，条件是她得签字放弃控告温斯坦的权利。“我非常挣扎。”她说。

“当时我觉得十万块是很大一笔钱，但那是因为我还是个孩子。”她认为这笔钱对他而言，“等于是承认了自己有罪”。

麦高文描述起一种体系——当中组成者有助理、有经纪人，有产业里的权力掮客——并强烈谴责这代表的一种共犯结构。

她说工作人员在她走进会议跟走出去的时候，都像说好了似地迴避她的眼神。“他们死都不肯看我。”麦高文说。“这些男人，他们一个个都低着头，不愿跟我有眼神交流。”

而她记得跟她合演《地心黑客》的班．艾弗列克（Ben Affleck），曾看出她明显在事发之后神色不对劲，也听说她刚从哪里出来之后，嘴里说出的话是：

“真他妈该死！我跟他说过不要再干这种事的。”

卡麦蓉狄亚兹与哈维温斯坦、马丁史柯西斯。 图／路透社

麦高文认为她在事件发生后被列入了“黑名单”。“我从此几乎再也接不到戏，而我原本情势一片大好。然后等我好不容易又拍了一部电影——片子发行的时候却又被他买走。”她指的是《恐怖星球》。

对任何倖存者来说，记忆都会一直阴魂不散。而万一加害人是个大咖，那种无处可逃的感受又会更加刻骨铭心。

“我会翻开报纸，”麦高文对我说，“就看到葛妮丝．派特洛（Gwyneth Paltrow）颁奖给他。”他就像神一样“无所不在”。更别说还有星光大道的红毯，有电影出来时要打片、要宣传，而这些场合都逼着她要跟他一起摆姿势、陪笑脸。“我只能再一次灵魂出窍，”她说，“把笑容不断地复制贴上。”

在指控他性侵之后第一次与他见面，她就先对着垃圾桶吐了一遍。在镜头前，麦高文还没能说出温斯坦的名字。她还在武装及准备自己。但她确实在访谈当中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他这个人，敦促着观看者“把点连成线”。

“哈维．温斯坦是不是强暴了你？”我问。现场突然安静到可以听见针头落地的声音。麦高文像被按下了暂停键。

“我一直不喜欢这个词。”她说。“这两个字我说不出口。”

2020年1月，温斯坦出席纽约地方法院。 图／美联社

镜头之外，她已经能在我面前对温斯坦指名道姓。在镜头前谨慎，有一部分是出于法律上的考量。她要确定有新闻媒体真的愿意把这件事报到底，才能放心让自己暴露在被告的风险之中。但我很坦白地告诉她：这对NBC来讲也是非常敏感的议题，我需要她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这样我们的法律盔甲才会没有空隙。

“让你们的律师看看这些东西。”她说。

“喔，这你不用担心，他们看定了。”我苦笑着说。

“要看仔细，”她用泪眼直视着镜头说，“不光是草草读过去而已。而且我希望他们别是软脚虾，因为你知道吗，他们的女儿、母亲跟姊妹都是受害者。”

2018年第90届奥斯卡颁奖前夕，一尊名为“沙发试镜”（Casting Couch）的雕像出现在好莱坞大道上。它是由艺术家Plastic Jesus制作，身穿浴袍坐在沙发上的温斯坦，手上握着奥斯卡奖座，影射他以“沙发试镜”的潜规则方式性侵演员与工作人员。温斯坦的律师布莱夫曼（Benjamin Brafman）曾称“沙发试镜”一词并不是温斯坦发明的，“被潜规则”也称不上“性侵”。不过去年2月，法院判决两案成立：分别是2006年温斯坦强迫前制作助理梅丽安海莉（Miriam Haley）口交，涉及一级不法性行为、以及2013年温斯坦性侵女星洁西卡曼恩（Jessica Mann）以三级强暴罪名成立，共判刑23年。 图／路透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