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洋回北京"交换人质"，我的东亚父亲终于软了

回国前夕，我的写作课群里，一位率直的女孩问我：“你写父母的文，他们会看到吗？我觉得你写得也挺狠的，他们会不会生气？”

这个问题如针一样刺入了我内心最不安的地方，我隐约觉得他们是看了我的文了，然后保持沉默，而我面临回国，不知到时面对面的一刻是怎样的暴风骤雨，还是暗潮汹涌。

确实，我的那些文章，以《爸爸愿割肉喂我，却容不下我掉一滴眼泪》为首的两三篇文，都描述了我爸爸这个典型的东亚父亲对我物质上的倾其所有和精神上的极度苛待，以及这种现象在我家三代都是有传承性的。

哪怕，我们这个大家族，爷爷奶奶早就随叔叔们移民加拿大二十多年了，哪怕，我也算后来定居在枫叶国，但骨子里，我们仍旧是一个带有浓重东亚色彩的家族。

这次回国，原本我甚至是想和朋友打听怎么去天津租房子去住的，回来是要办一些事见一些人，对父母却想瞒着，让他们以为我一直在加拿大。

因为我没有忘记哪怕年初在温哥华奶奶家的时候，大家怎么一次次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吵个不停，天崩地裂，一天吵三架都算少，我是如逃难一般逃回了蒙特利尔的。

那么，真的相见不如怀念。

但是，爸爸在电话中倾诉说他和我妈回国后，特别想念已经九十多岁高龄的爷爷奶奶，尤其爷爷不停给他电话问什么时候能再看到他，让我爸这个传统的孝子特别难过。可我妈又无法接受爸爸又去加拿大把她一个人留在北京，双方就僵持不下。

我就心软了，把一切都和盘托出，对我爸说：“那我正好要回国办事，我和我妈在北京呆着，换你来加拿大陪爷爷奶奶好了。”

于是，整个计划就成了，我先回北京陪我妈住，我爸去加拿大待几个月后，再来换我回加拿大。此举，被朋友戏称为“交换人质”。

这个比喻绝了，在这个家里，每个人都是筹码，也是羁绊。

父母的经济条件还算不错，但是上了年纪后，那种不安全感也让他们有几分人老爱财。我原本是飞到北京后，有朋友来接的，我爸却坚决不让我麻烦朋友，也不让我打车回家，他坚持开车来接我，结果导航让他走错了路，据他描述是不小心多上了两次高速路，加上停车费，一下子小一百没了，还不如让我打车。

他先把我拉到了他们在北京郊区的房子，这差不多是我第一次进他们这个家，房子很气派，他们的生活品质还是不错的，只是一切对我都是那么陌生，我想起有人这样描述自己的父母：和他们，我不熟。

不过，我爸这次对我可是前所未有的温和，除了一开始开车时波折有几分本能的火爆脾气之外，居然一路上连说话都对我是细声细语的。

第二天，恰好是我妈生日，我开车带他们出去吃饭，这也算是他们第一次坐我开的车，也很搞笑，哪怕是这么多年的父母子女，很多事都是第一次干。我能感受到开车的过程中，我爸好几次又要火爆脾气发作，指责我这里开得不对，那里开得不够好，但他总算次次都按耐住了，我该感激他的试图改变，虽然那场景好比有人要打喷嚏强行忍住一样滑稽。

那顿饭，我买单的，两年前回国，完全不知道国内行情，让朋友帮我取了几千块钱纸币出来，结果，入境之后就是手机各种刷刷刷，几千块钱人民币一直躺在钱包里，这次觉得无论如何要花掉。父母都有几分过意不去，觉得一来就让我花钱，我倒是觉得不必来这些客套还是实在一些好。

到了今天，我回国正好一周了，我爸居然和我没有吵过一架，也算破了我们相处的记录。我爸天天做饭洗碗，我妈打扫卫生，前天，我看他们要做排骨，提出自己来做糖醋的，他们却都不让我去沾手。虽然我爸用高压锅压制的排骨，味道确实欠佳，但还要什么自行车呢。

父亲的背影，我在“盗版”朱自清先生吗

大前天，我爸神秘兮兮地拿出几只冷藏的大闸蟹说是大半个月前他的朋友送的，他特意蒸好了给我留了几只。我哭笑不得：“这玩意怎么能在冰箱留那么久呢，还不如你们都吃了。”重新蒸好后，为了不扫兴，我还是把那几只大闸蟹都给干掉了，哪怕味道可想而知，但失去鲜活的美味和爱意，也总比什么都没有还是好多了。

餐桌上冻了半个月拿出来的大闸蟹

我爸买了19号飞往温哥华的飞机票，我始终建议他买个商务舱的座位，毕竟上了岁数了，我坐13个小时回北京的途中都数次难受得不行，他却说什么都不肯。

结果，过了两天他告诉我做一个高风险的理财，赔了快10万了，我忍不住说：“这都够买多少张商务舱的票了，你总是这么想不开。其实钱财就应该为自己所用，用在自己身上就值了，否则，这生带不来，死带不走的，何必呢？”我爸依旧不肯去升舱。

很多行为模式都刻在他骨子里了，但是唯有对我的态度，我察觉出他在非常努力地试图做出一些改善，虽然有点滑稽得像孙悟空变成的高小姐，貌美是有了，可是举手投足仍然猴里猴气，但也足以让猪八戒信以为真美滋滋地以为心想事成了。

我爸其实是被时代夹在中间的父亲：父母远游定居枫叶国，独生女儿也是如此。唯有他恪守的“父母在，不远游”，却成了一个苍凉的回响。

而当我这个不愿“愚孝”的坚持自以为是的正确的独生女，与他这个无法尽孝的长子，在北京的天空下达成短暂休战的时候，我看见了，那坚硬如铁的东亚父权外壳上，也许终于裂开了一道温柔的缝隙。

我爸这个传统的东亚父亲，在我面前，终于软化了下来，我只是希望这份“软”不是只能妥协中的软弱的软，而是内心终于柔软了的软。